大山的倾诉 ——沈从文缱绻张家界 金克剑 好不容易捱过了漫长的等待,县府头头们总算告辞,就见沈先生站起来,对早恭候于门外的几个崇拜者连声说:"进来,都进来。" 我们便惴惴地走向他,他则微笑着向我们伸出双手——极恭敬地握着。我诚惶诚恐,说:"先生,以我目前在文学上的成就,是不配见您的。"他马上纠正说:"不拘文学,不拘文学,凡青年我都喜欢的。"话就从青年讲起,他说,"离开湘西已50多年了,那时,我也是个20郎当岁的青年,呆头呆脑在人生的赌场上下了一盘赌注,不曾想",他感慨地摸摸满头银丝,不无感伤地吟道:"莫老莫还乡,回乡痛断肠……" 透过那深度老花镜,我忽然发现先生的眼角似有泪珠在闪,我心里一沉,先生一定触动了什么心事。听说先生刚回故乡凤凰,在杨家祠堂听乡亲唱傩堂戏时,他也哭了。他好浓的一口凤凰话,但是,说话已不那么敏捷,声音细且发抖,举止也欠灵活。我意识到与我曾在心中描摹的形象已相差甚远。旁边那位叼着烟斗、外形颇显精明的壮年人,就是大画家黄永玉,他的健谈豪爽与先生的文静含蓄成鲜明对照。黄永玉说:"表叔只读过小学四年级,比文盲强不了好多。湘西人出了门,之所以能混出点名堂来,是因为刻得苦,泼得命。"沈从文摇摇手说:"我没搞出什么名堂,几十年前写了些东西,香港又刚出版了他的那部大书《中国占代服饰研究》,心情很晴朗,便一行结伴来张家界看看。"我这才知道,同行的还有先生夫人张兆和、著名画家黄永厚、黄永玉妻张梅溪及他留学美国、意大利一双儿女等。"表叔今年要吃80岁的饭了,他老是强调老不中用,担心给人家做包袱,是我一哄二拉:三强迫给逼到大庸的。"众人一齐大笑,他也笑,竟笑得一一脸孩子气。 "侃"到10点多钟,我和一位文友送沈老休息。因为有一段烂路,又无路灯,就于他左右扶定,架着他慢慢走去。刚走几步,他突然神经质般甩开我俩的手,说:"快莫这样,快莫这样,这种样子,就便我想到坐‘土飞机’的事了。" "土飞机"——这个在特殊年代发明的新名词,听了无不叫人毛骨悚然。我感觉到他在轻轻喘息,周身像打摆子样颤抖,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一种叫"迫害狂"的病症。好像先生曾讲过这句话:"迫害感且将终生不易去掉。" 先生,您有创伤原在我料中,却不知有如此深刻啊。 翌晨,突然下了一阵暴雨,谁知一登上张家界,天空破涕为笑,万千石峰石柱洒满光斑,山涧沟壑,则轻染雾霭,很有点意识流的味道。我们紧随着先生一行,溶进了滋润的金鞭溪。 先生被那一座连一座拔地而起的石峰石柱倾倒了,连说:"好好好,这是哪样搞的,长这么多石笋子。"他边看边指点,有时,对着一座座类人类物的山峰沉思,好像在寻找一种能够沟通二者间情感的最妥贴的句子。小桥对岸是林场工人居住的吊脚木楼,檐前溪水潺潺,楼后翠色逼人。先生回头对张兆和说:"你看你看,这是一幅湘西风情画。我笔下的湘西就是这样子的。" 我注意到沈夫人的一举一动,虽是六十七八岁的人,但昔日的风韵仍能寻找到一些影子。她对这里的一切都表示出好奇,连木屋 的建筑结构都看得很仔细。她说她正在编辑《沈从文选集》,要借这次省亲的机会,补上湘西一课,以便对作品作出准确的注释。她还向我讨教水碾的构造原理,土家族人的生活习惯、民族心理等。我早知道沈夫人原是《人民文学》的老编辑,1934年《文学季刊》发表了她的处女作《湖畔》,在读者中产生广泛的影响。沈夫人说,先生一生的作品多达700余篇,但许多作品已搜不全了,不少作品还是托人从美国、日本及东南亚一些国家索来的。1953年,先生的作品几乎全被付之一炬,纸型也全都销毁了。我曾到一些图书馆拍照、影印,都遭到拒绝,看来,编全集很难。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谈,一会儿被一条小溪挡住了路,溪水上罗列数步石磴,远看,就像钉的一排钮扣,湘西叫它"跳岩"。先生一下乐了,就要过跳岩,我们怕他一失足成千古恨,要脱掉鞋袜背他过,他不服气,说:"莫莫。我自个来,自个来,这几个岩头都跳不过,还算么子湘西人罗!"细一想来,先生的一生,不也就和过跳岩差不多?但如今毕竟不是往日漂泊沅水闯码头的弱冠少年郎了。先生终于力不从心从跳岩上跌下溪去,湿了脚湿了裤,说时迟,那时快,我和朋友迅速跳下溪搀扶住他,而他仍那样一脸笑:"不碍事,不碍事,张家界的水凉得咬脚!"他还极惋惜地说:"我真想就坐在跳岩上,让两只脚片子造出一团水花来……"我读得出先生脸上充满了对童稚对故土的刻骨怀念。 "那么,"我斟字酌句说:"您认为中国当前文学的情形怎样?" 沈夫人赶忙插一句:"先生素来不大喜欢谈政治,"她说,"先生一辈子都很规矩地做人,不害人更不杀生。"先生似乎答非所问地笑着说:"就好比这山中的杜鹃鸟,嘴角喊出血了,也没见把山喊崩喊瘦,而山们仍以博大的胸怀去温热它,让它和山中的其它鸟儿一道唱,这样便达成了另一种和谐,这就是自然。" 于是看花。 沿溪行,路边遍开野花,龙虾花、蝴蝶兰或游或翔,极富动感,先生说:"妙就妙在神似而形不似,不叫人一口报出名目,然只要细细玩味,也还是能叫得出名儿来的。最好是欲说又怕说不准,那效果更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位寂寞了30来年的大作家,原来做文的"贼心"还未死啊! 诡奇怪诞的石峰,一座连一座扑面而来,远处一石柱棱角分明如金鞭直插霄汉,不知是谁蘸着太阳淬了火,灿烂如金,辉煌成一种壮观。其对面则是被溪色醉醺了的罗汉峰,河柳依依,让流水染得翠滴,林中有画眉在叫,先生眼睛忙不赢,口里就吟:"一溪峰林垂杨柳,十里长廊听画眉。"这是一片远离了人类喧嚣与争吵的净土。先生环视四周良久,就在溪畔择一石头坐了。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发觉先生在掏手绢。这是男人之泪,一个大智大慧者无言的倾诉。 为了赶时间穷尽那条长长的金鞭溪,我们招呼先生动身,可他就是坐着不动。他眼眶湿润润的,喃喃地说:"我不想走了,这里美,这里好,就让我在这里住下来吧。"沈夫人嗔道:"您这个老顽童。"便像妈妈哄孩子般动员他起驾,见他那般的执着,一副痴傻的童子相,也就什么也不说,默默地依偎着他坐下。这时,我们也都远远地坐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扰乱了山谷的宁静,扰乱了先生与溪水细诉与鸟儿对话。八十岁坎坷的人生路,也实在太累太累。 此情此景,我不由为这位"只靠自己一大堆作品在国内国外站得住的文学家,一个中国少有的在全世界面前能够代表中国的史学家"(黄永玉语)过早地结束文学生涯而一头钻进发霉的绫罗绸缎破砖烂瓦青铜古画中打发日子表示扼腕叹息。我作了一百个"假如",假如他30余年仍笔不辍耕,我想那必是另一种情形。而他却淡淡一笑,说:"这恰恰是我的得意处,或叫不幸中之大幸。" 提起那不堪同首的往事,先生也只是微笑,一如用简清的手法淡泊了人世间此许恩恩怨怨得得失失。于我,心中却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无论从文学的角度,或魁从物质文化的角度。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否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第二天,是个阴天,按计划登黄石寨。先生拍拍腿子,不无遗憾地说:"脚力不济呀,就叫小张代我多看几眼吧。"昨夜我们谋划了许久,拟请先生为张家界留点墨宝,既然上不了山,正好把这事办了。我们便将草拟的20多条景点题名和文房四宝奉上桌来。先生说:"我写字怕见得人,人家一围观,手就跳。你们都上山去,我在家慢慢写,写了再给把你们。" 到下午回来,我们推开先生居室,见他仰躺在沙发上养神,额上淌着汗珠,桌上有一叠写好的字,地下丢了一些纸团团——不用说,这是他认为不满意的。先生听到动静,一下坐起身来,微笑着说:"都辛苦了吧?快坐,坐。"我心里一阵热。先生心中总装着一个博大的"爱"字,他见沈夫人精神不倒的样子,就嚷着要她快把"代"的那份感觉给把他。尔后,他就借这份"代"来的感觉,信口吟了一首诗: 险极腰肢寨①,幽深金鞭溪。 更上黄石寨,一览众山低。 时间很晚了。临告辞,我憋不住向先生讨教关于创作的"真传"。他想了想说:"我向来主张小说莫霸蛮与政治扯在一块。你干预了生活,生活必然要干预你。"还说:"作品最好不加个人议论。要写出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和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一句话,要叫读者去感觉,去回味,去想……。" 5月31日,沈从文先生结束了为期4天的张家界之行,就要回凤凰老家了。临上车,先生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张家界太漂亮了,二天我还要来的,还要来的……"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他在不断揩拭眼睛,他又哭了,哭得送行的人都不忍直视。大家都明白,先生此行回乡,怕是"辞路"来的,分别即是永诀。 张家界人记住了中国本世纪最伟大的乡土文学之父沈从文先生回大庸的日子:公元1982年5月28日。 |